石臼渔歌
王 璐
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
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
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
少女棹归舟，歌声逐流水。
最早知道石臼湖，是从李白一首《姑孰十咏·丹阳湖》中得知。
“石臼湖”名为石臼，是因其形似石臼，故此得名。
石臼湖总面积约为200平方公里，是一个纯净、天然的淡水湖泊，也是南京地区第一大淡水湖泊。据光绪年间《溧水县志》记载：“石臼湖，（在溧水县）西南四十里，纵五十里，横四十里，与高淳、当涂三分界。”如今，石臼湖仍位于三县之间。追溯历史可知，石臼湖又名北湖，是由古丹阳湖分化而成的。
在两千多年前，那里曾是一个面积多达3000余平方公里的湖泽，皖南的山水汇聚于此，因其紧靠秦朝设置的丹阳县，故名丹阳大泽，又称丹阳湖，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湖泊。然而，由于洪水夹带泥沙的淤积，丹阳大泽日益萎缩，再加上后来各个时期人为的围垦，沿湖的滩地逐步发展为连片的圩区。据史书记载，其围垦始于三国时期，此后历代相继不绝，经过长期围垦，不仅使古丹阳湖面积逐渐缩小，而且使之分为石臼湖、丹阳湖、固城湖、南漪湖等湖泊。石臼湖便是在唐末宋初时期规模最大的围垦中被分离出来的，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
如今的石臼湖，虽再难与古丹阳湖相提并论，但其在航运方面的作用仍然很大。从石臼湖往北经胭脂河进入秦淮河，可达南京；向西经姑溪河可达芜湖；向南经固城湖、茅东船闸可入太湖到达苏州、无锡等城市。
如今虽再难以见到李白当年描写的盛极一时的庞大气势，但石臼湖仍因其自然风光的秀美，影响深远，故溧水与高淳的古代八景中都曾将石臼湖作为绝佳一景。
行于石臼湖畔，不能不关注 “圩乡文化”。
“圩”一字，最原本的释义为：洼区防水护田的土堤。
“圩乡文化”的演变，是“沧海变桑田”的历史见证。
前文已提到过，由于各个时期人为的围垦，古丹阳湖沿湖的滩地逐步发展为连片的圩区。因围湖而成圩区，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粮食产量高，因此古代便早有“圩田收，食三秋”的民谚。大量的圩田解决了百姓的生计，同时增加了官府税赋收入。唐宋以后，圩田圩区的开发已从早期的军事需要，过渡到经济发展的需要。在官方和民间的推动下，两宋时圩区迅速发展，在明清日趋完善。
唐代诗人杨万里曾游历来到石臼湖圩区，目睹浩瀚无垠的圩田，后在其诗作《圩丁词十解》中歌咏了圩田旱涝保收的作用，亦感慨了农民筑圩的无比艰辛：
一
圩田元是一平湖，凭仗儿郎筑作圩。万雉长城倩谁守，两堤杨柳当防夫。
二
何代何人作此圩，石顽土腻铁难如。年年二月桃花水，如律流皈石臼湖。
三
上通建德下当涂，千里江湖缭一圩。本是阳侯水精国，天公敕赐上农夫。
四
南望双峰抹绿明，一峰起立一峰横。不知圩里田多少，直到峰根不见塍。
五
两岸沿堤有水门，万波随吐复随吞。君看红蓼花边脚，补去修来无水痕。
六
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唱总齐声。
七
儿郎辛苦莫呼天，一岁修圩一岁眠。六七月头无滴雨，试登高处望圩田。
八
岸头石板紫縰横，不是修圩是筑城。傅语赫连莫烝士，霸图未必赛春耕。
九
河水还高港水低，千支万脉曲穿畦。斗门一闭君休笑，要看水从人指挥。
十
圩上人牵水上航，从头点检万农桑。即非使者秋行部，乃是圩翁晓挼庄。
作者在序中说：“江东水乡，堤河两岸，而田其中，谓之圩。农家云：‘圩者，围也，内以围田，外以围水’。盖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每门疏港以溉田，故有丰年，而无水患。” “乡有圩长，岁晏水落，则集圩丁，日具土石楗枝以修圩。”
《圩丁词》使读者对圩田这一古代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杰出成果有了清晰的认识，而筑圩、固圩过程的无比艰辛，更让读者认识到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改天换地的可贵精神。
繁荣富裕圩区，同时也是重要交通要道。我们都知道，古时的河流湖泊承载着主要交通功能，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速公路。石臼湖圩区四面环水，具有连接金陵、宣州、徽州、两浙的独特区位，是重要的交通枢纽。
因此，在水利方面，由于历来抗旱的水源均十分紧张，而秦淮河沿岸又属山地丘陵地区，因此每当长江进入枯水年份，便可以引石臼湖水入秦淮河以助抗旱；在长江下游出现较大的洪峰时，又可以利用石臼湖进行分流，以减轻秦淮河及长江下游的防汛压力。1983年和1984年，南京市政府曾引石臼湖水冲刷内秦淮河，使河水重现清澈，得到民间的广泛赞誉。而至1987年，秦淮河、滁河、固城石臼湖地区易涝面积110万亩，已治理107万亩，其中沿河湖圩区99万亩（其中秦淮河圩区41万亩、滁河圩区30万亩、固城石臼湖圩区28万亩），大部分达到五年一遇以上的除涝标准。这一目标的实现是惊人的，亦离不开石臼湖圩乡人的勤劳与智慧。
千百年来，圩乡的渔樵耕读也孕育出独有的民俗风情和农耕文明。“七巧水灯”、“接三姑娘”、划龙船、民歌和玩灯等，都是圩乡文化传承至今的印证。
爱听故事的人都知道，关于石臼湖由来的传说，有两个的不同版本。
一说是石臼湖原本是个美丽的城市，名叫石臼城，此城如同世外桃源，户户安居乐业，家家相互帮助，整个小城快乐祥和，可是上天不喜过分完满，便派天上兵将倒下一桶桶水，整个石臼城一夜之间被大水淹没殆尽，变成了今天的湖泽大片。
第二说就坎坷漫长了，且细细道来。
很久以前，溧水和凤镇的沈家山有个沈百万，这沈百万家里本来并不很富有，一个偶然的机缘，却让他成为富可敌国的富豪。沈百万看见有人欲杀了网兜里的几百只青蛙宴请宾客，于心不忍，于是东挪西借买下了这些青蛙放生，得到了“聚宝盆”，从此，沈家的金银财宝便堆得如山一般，沈百万也养育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已经娶妻成了家，小儿子宝伢也长成了小伙子，才貌双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小宝伢的心地也特别善良。有一日，宝伢看到一老翁挑柴下山很是吃力，便走上前去接过老人的柴担帮他挑。这一幕恰巧被东海龙王的女儿青娇看见了，觉得他人好心眼好，于是对他一见倾心，心中暗暗发誓非他不嫁。青娇是老龙王的掌上明珠，老龙王对她百依百顺，便顺了女儿的心意。临别时父女依依不舍老龙王特地赠女儿一颗晶莹剔透的“避水宝珠”，并且叮嘱她随身佩戴，以逢凶化吉，想家的时候，只要到水边摇上几下，便会有虾兵蟹将从水里出来把她接回龙宫。青娇含着泪，点点头，挥一挥衣袖，与父王道别。玲珑剔透的青娇翻山越岭，终于在砍柴的山间遇见了宝伢，从此便做了宝伢的妻子。好景不长久，婆媳妯娌的矛盾总是能消磨人心，由于青娇烹饪美味，婆婆总叫大媳妇、儿媳妇向请教请教，这便引了许多口舌。二人向婆婆告状青娇做饭总往菜里吐口水，婆婆跟着二人去偷看，呀，这是真的，上前就大骂青娇。青娇急急解释自己的口水是上好的添加佐料，又被婆婆和大媳妇、儿媳妇痛骂一顿。从此，青娇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终于决定要回到龙宫。回去前，她向宝伢坦白自己是龙王之女，问宝伢是否愿意随自己回龙宫。宝伢犹豫不决，他爱青娇，却也舍不得离开家人几经挣扎，终于决定先暂时去龙宫回避与家人的矛盾，等过一段日子再回来。这一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忽见天空中一条巨龙蜿蜒而下，直抵沈家山的河边。青娇和她的丈夫宝伢站在这河边，摇了摇避水宝珠：“咕咚咚，咕咚咚！”听到声音，河里走来了虾兵蟹将，将龙女青娇和宝伢托到了巨龙身上。顿时龙威发作，龙的尾巴发出一阵巨响，天地摇摆颤动，阵阵云雾烟气翻涌。这条巨龙目光像闪电，舌头血红，鳞甲像朱砂，鬃毛像飘忽的火焰。忽然“哗”的一声，龙尾卷地而起，龙身下顷刻间出现了一大片汪洋，白茫茫的，波浪滔天。宝伢趴在龙背上，青娇叮嘱他：“千万不能回头看呀，一回头就会滚下去的。”宝伢到底舍不得自己的家，偷偷地回头一看，哎呀！看不到家乡，只看到一片汪洋。宝伢只感到头晕目眩，突然从龙背上跌落了下去。青娇一看丈夫掉下去了，纵身跃下一把抱住宝伢。他们抱成一团，一面哭一面掉进了湖里——这湖便是现在的石臼湖。好在青娇和宝伢并没有落在水中，而是落在了一只神龟的背上，这只神龟驮着他们俩，游啊游，游啊游，一直游到凤栖山中，他们在那里安家生子，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今每每行于石臼湖畔，或驱车或乘船，总都能想到这两个令人唏嘘不已的传说。不免感怀。
三月的石臼湖是枯水期，游人可以驱车从岸边直接开上河床，直达湖中灯塔处停下。放眼四周，一望无际，周身大多是裂开的土地，原先的灯塔好似一座古迹，青草丛生，绿色的影子倒映在浅滩里，融成一色。冬春两季是枯水期，石臼湖的面积虽骤然缩小了许多，却并不枯燥乏味，嫩绿的鹅黄的淡粉的新芽，在岸边悄悄欣欣向荣起来，为下一个季节的五颜六色打好底稿。
而夏秋的石臼湖，潮汛一来，水泽浩荡，烟波浩淼，滩涂不见，湖面蔚蓝，蓝成远方，水天一线。那时的空气似乎更清新，天高云淡，四里一片明净，岸边绿柳依依，湖上白鸥点点。那时的我们最爱乘一叶小舟，从溧水沙河口出发，经过素有“江南小三峡”之称的胭脂河，到达萧秉晋眼中“迷迷照眼千林青，渺渺浮天万顷白。远航睇似蜻蜓飞，侧岫狞如虎豹蹲。岚气空胜陇上烟，波光遥向杯中射。”的碧波万顷的石臼湖。极目远眺，龟山鼓腹而浮，蛇山匍匐前行；狮子山、象山、骆山、凤栖山卧在湖滨倒映入水，相映成趣；浅蓝色的西横山连绵不断，像一幅展开的山水画卷；而不远处的小茅山，则似一座铜钟屹立于高阜上，这是湖岸渔民们渔舟唱晚回家的“航标”；南北西东，交相辉映，形象各异，山清水秀，风光无限。站在甲板上闭眼，大口吸进潮湿微凉的水气，只觉心旷神怡。夏秋时候，石臼湖的沙洲大多隐于水下，偶尔也仍能见高一些的浮于水面。沙洲上的芦苇一丛丛一簇簇，青翠婀娜。远方青山如黛,湖畔村庄倒映，湖光水色，如诗如画。
除了风景醉人，石臼湖的物产也是极其丰富的。
众多物产中，最为闻名遐迩的便是石臼湖的蟹。石臼湖的蟹啊，如玛瑙的光泽，白璧似的蟹膏，软玉般的蟹肉，蟹爪金黄，足毛棕红，看着就觉胃口大开。掰开尝一尝，肉嫩而不散，油厚黄多而甘鲜。蟹身肉洁白晶莹，胜似白鱼；大腿肉丝短纤细，味同甘贝；小腿肉丝长细嫩，美如银鱼；蟹螯肉粗细有密，味甜酥香；蟹黄味满津甘，香气四溢。食后，更是满口余香，回味无穷，妙不可言。据载，清帝乾隆下江南时，曾食石臼湖蟹，给予过高度赞赏，御封为“蟹中之王”。1976年尼克松访华时，石臼湖螃蟹也被列为国宴名菜，招待美国客人。除却清蒸，水煮、红烧、酒醉、泡在辣椒酱中腌制也是石臼湖蟹的常食方法，当然也可以制作“蟹糊汤”、“蟹黄包”、“蟹鲜馄饨”等等。“一斗掰开红玉满，双螯啰出琼酥香”、“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即是对石臼湖蟹的赞誉。晚唐诗人唐彦谦更曾盛赞 “湖田十月洁霜堕，晚稻初香蟹如虎。板罾拖网取赛多，篾篓挑将水边货”，描写了深秋时节，捕蟹旺季，那一片稻花香里的溪边湖畔，正忙着“板罾拖网”，喜获丰收。
除了闻名天下的石臼湖大闸蟹，湖中也盛产鲤鱼、草鱼、鲫鱼、鳜鱼、青鱼和水禽，菱角、藕、芡实、茨菇等水产也闻名于各大水产品市场。石臼湖“三珍”即银鱼、螃蟹和野鸭，这当中尤以银鱼称冠，堪与太湖银鱼相媲美。这些丰富的水产，历来是沿湖村民的副业收入之源，素有“日出斗金”“日落斗银”之称。
携手相行，在湖边，总能偶遇大群觅食的水鸟。
春末开始，石臼湖便有成群的白鹭栖息，它们悠闲的翩然起舞，风情款款，却又矜傲不改。郭沫若那首雅致的散文诗：“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分则嫌白，黛之一分则嫌黑。”便是对白鹭最好的描绘。
而每到冬天，更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小天鹅。石臼湖湿地是天鹅的“乐园”，从北方来的数千只小天鹅会在这里稍作停留，然后继续南飞，场面极其壮观而美丽。每年冬天光临的候鸟当然不只有天鹅，秋莎鸭、鸳鸯、灰鹤以及珍贵的丹顶鹤也会在石臼湖停留休息，届时各种鸟儿盘旋湖面，蔚为壮观。
如今的石臼湖已是天然的湿地，石臼湖湿地动植物和水禽资源十分丰富，其中包含了许多珍稀物种。据统计：石臼湖片区的植物群落，挺水植物主要是茭笋、芦苇；浮水植物有芡实、菱、浮萍及湖滩蔓生莎草。水鸟17目48科179种，国家级重点保护的有26种。其中丹顶鹤、大鸨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国际湿地公约列为濒危种。小天鹅、白琵鹭、灰鹤等属国家二级保护对象。白鹭、牛背鹭等鹳形目的涉禽被誉为环境监测鸟。鱼类有9目34种。两栖爬行类25种，其中虎纹蛙为国家二级保护对象。兽类11种。这些数字，证明了石臼湖湿地的不可或缺性。
日渐西沉，温柔的晚风凉却不刺骨，空气里全是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味道。
日泊西山的石臼湖，最是美不胜收。湖光耀金，帆樯林立，鸿雁翱翔，凫鸥嘻逐，再和以渔民们摇着桨篙归程时嘹亮高歌，“石臼渔歌”便是由此而来。
同时“石臼渔歌”高亢嘹亮的曲调，早就为戏曲家们所青睐，明代流行于世的戏曲唱腔“高拨子”就是在石臼渔歌的基础上形成的，石臼湖周边地区也因而成为徽剧的发祥地之一。明弘治二年举人、诗人夏辑有《石臼湖渔歌》一首赞道：“一叶扁舟百里湖，烟波深处想婆娑。清风短棹斜阳处，几曲沧浪自在歌。”用不着闭眼，石臼湖那浩淼的水泽，渔民们以浪为和、拨桨为节，纵情高歌，追云逐浪的画面便翩然生动起来。
那便随我一同，我们一同撑船，回到晃晃悠悠多年前：那时候湖虽不比海，却仍壮阔，所乘虽是小舟，却分毫不减快乐，撑船所用是老式篙桨，矮矮的我们拼尽力气涨红了脸却不能让小船移动半分，仍笑语健在的爷爷外公出场就搞定了长篙船桨……悠悠的石臼湖水啊，远远那一叶扁舟里的我们，荡漾在一圈一圈的涟漪里，似大幅水墨画里的留白，留在一个白乎乎暖融融朦朦胧胧水气氤氲的美梦里，撑着篙，驶进远远的时间，听一曲悠悠长长的石臼渔歌，不肯醒来……
